刀下留人

十月流明

马孔多在下雨:

chapter 1



  “刚过去的十月,天文台记录到香港开埠以来最迟的台风。台风‘翡翠’为香港带来超过200mm雨量记录……”


  22°15′N,114°15′E。暴雨将至。


  翠蓝珐琅为底的座钟微微震动,敲响了六声。时樾长久凝定的视线被惊动了,从幽浮着海藻的鱼缸投向铜绿色的墙壁。那里挂着一副瓦西里.康定斯基二十世纪初的画作,曾在纽约被拍卖出天价。


  他在心里“啧”了一声,觉得自己在五岁时也有过类似的作品。但由于他在绘画课上的勤奋,导致他不能保持五岁时的水平,而康定斯基在四十岁时仍能办到,这或许正是天价的原因。


  他撑了一把床沿,双脚轻巧灵敏地落在地上。地毯长长的雪白的毛掩藏了他的踪迹,他就像一只美艳无声的豹。这只豹移向落地窗边,“哗啦”抓开了墨绿的厚重的窗帘。窗外正浓云密布,风很大,但是玻璃隔音效果很好,因此他看见庭院里高大茂盛的南洋楹和凤凰木疯狂却无声地摆动。还有一些只在热带生存的低矮灌木,他不认识。他以前分布在临近温带的亚热带。


  时樾觉得这副末日光景很好笑,低低地笑了。


  “笑乜?”李文彬从床头柜子上拿起眼镜。他五十一岁,留着精心修理的胡须,常年操fit的身材大有可观。时樾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时代广场的大屏上,他作为香港警史上最年青的警务处副处长为《警讯》节目做发言人。其时李文彬穿着考究昂贵的西装,衬衫领挺括,眼镜框和须型都是威严的方形。说到一半的时候他抬手扶了扶眼镜,时樾看到他的袖口,烫熨得无一丝褶皱。


  他神圣得仿佛就是法律本身。


  大把师奶同熟女驻足拍照。他的力道藏在眼角每一丝细纹中。


  时樾回过头来,视线落到他被床被浅浅遮掩的小腹处。


  也藏在热情的凶器里。


  李文彬戴上眼镜,注视着这具淹没在绿色背景中的赤裸美丽的躯体。他们的视线对上了,时樾笑了笑,走过来。李文彬扣住他的脖颈,他低下头,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吻。


  “他同意转做污点证人,但你要先送他老婆去加拿大。”时樾和他分开,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。然后拿起床头的T恤往身上套。


  李文彬盯着柔软棉质下若隐若现的骨与肉,“头先笑乜?”


  时樾穿上牛仔裤,“还有,他儿子在澳洲读书,信用卡被冻结了。你要另外给他开户。”


  仔裤的腰设计得很低,露出胯骨两端,丰柔的汁肉贴心包裹着嶙峋骨刺,似是暗示:快来抚摩我。


  李文彬忽地一把搂住时樾的腰,拉近,低头在他右侧的胯骨上咬了一口。钙质攻陷皮肉,钙质遭遇钙质,疼痛沸腾了,柔软粗粝的舌苔又轻轻抚慰齿痕。


  时樾沉默地看着眼前铜绿色的墙壁,感受人类身体上最软的那块肉在腰胯间来回游荡。直到李文彬宽大的手自裤链处寸寸向后,摸向他的尾椎,步步深入。


  似黑夜中的矛。


  刺破龙舌兰中蜷缩的蕊。


  时樾的眼神在墨绿的海洋中晦暗不明,隐隐生光,“李Sir,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吴广智忽然同意做污点证人?”


  李文彬的唇止住。


  手也止住。


  但黑夜的矛,仍抵着柔弱的蕊,针锋相对,伺机以待。


  时樾微微笑了,俯下身,像妻子拥抱失意的丈夫那样拥抱李文彬,柔情万分,在李文彬耳侧低声道,“不是你想的那样,他不是gay。”


  李文彬恼恨自己听见这句话时松了一口气。


  “……他儿子是。”


  李文彬的眼角抽了抽。前两天秘书私下里报告,时生在澳洲倾生意。


  时樾感觉到这具位高权重的身体慢慢离开了自己。时樾扯了扯唇角,直起身,拉下T恤,拿起外套。外套是朝气蓬勃的棒球服式样,却用古典手法刺绣大片绚烂的花朵、蛇蝎和毒虫,色彩斑斓妖异。他低头吻了吻李文彬的额头,说,“bye。”


  “阿俊今天番屋企食饭,不如留低?”李文彬取下眼镜擦拭。


  “改日吧。你该提早说,我好带礼物。”


  李文彬知道这个改日遥遥无期。


  时樾收拾好东西,走出卧室。他路过四十岁的康定斯基时顿了顿,又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。


  李文彬的额角鼓起青色血管。


  “翡翠”余威犹存,李宅庭院中到处是枯枝败叶,有一些古典的荒凉。院中停着一辆重型机车,似乎是唯一的工业时代产物。时樾跨坐在机车上,穿上外套,捋了一把飞扬的短发,从车头取下头盔。


  李家俊进门时看见一个后生仔坐在机车上,低头摆弄什么。


  只看见他穿着一件妖鬼斑斓的外衣,T恤领敞得很开,露出大片肌肤。

  

  家俊抿了抿唇,正要开口询问,忽然狂风大作,地上散乱的枝叶被刮得狂舞。一粒沙尘不小心便入眼,他蹙眉去揉。


  耳边传来雷鸣般的发动声。


  旋风驶过,毫不停留。






  时樾将车停在lucid dream酒吧门口,抬手把钥匙扔给侍应生。阿德接过他的头盔,拍了拍上面的灰尘,“boss,澳洲那个小朋友又打电话来,话你不接电话就自杀,怎么搞?”


  “跟Vincent讲,不管他用什么办法,搞一张亚洲艺术风尚节的入场邀请函。明天梁警司过来的时候,夹在账单里一起送给他。“时樾充耳不闻,快步走进电梯,“记得告诉莫宁保险那个秘书,李Sir喜欢康定斯基……还有,如果你不嫌麻烦就和他说一声,既然是做保险就不要用这个名字了。”


  阿德挠了挠发旋儿,“保险公司老板是德国佬,不识中文。”

  

  时樾抬了抬眉梢。


  电梯门合上。霓虹灯光的光影游走在玻璃壁上。时樾垂目,看见一座夜色里璀璨明亮的都市。犹如一颗幽浮在碧波上的珍珠。


  他将手掌轻轻贴在壁上。


  珍珠在掌中闪耀。


  阿德觉得boss似乎有点累,想询问两句。却看见他身上华丽斑斓的外衣。暗紫为底,绣满猩红的花,墨绿的蛇,和高举着黑色螯牙的毒蝎,色彩浓烈艳丽,几乎逼人窒息。


  但花瓣破碎,蛇断七寸,尸横遍地,无一完整。


  阿德和领口的蛇眼对上,默了默,移开了视线。


  到了顶层,时樾走出去。扑面而来震耳欲聋的音浪。那个芝加哥来的摇滚乐疯子似乎看不惯这间酒吧很久了,誓要用架子鼓把lucid dream震落人间。


  男男女女拼命尖叫。


  灯光妖娆。醉死梦生。


  时樾避开喧闹的人群,朝office走去。中途忽然冒出一个男人,四十左右,全身上下挂满名牌,脚步蹒跚,似是饮醉,朝时樾冲来。


  时樾停下脚步,微微含笑,任男人的醉步精确指向自己。


  男人惊喜,陆离怪光之中,瞥见一张美丽柔和的面容。


  他张开双臂扑向时樾。


  忽然暗色中数双手伸过来,温柔而坚决地将男人拖走。


  男人不甘心地踢打挣扎,但出师未捷身先死。


  阿德感叹此人色胆大到不要命。但是又觑一眼boss,觉得老话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,未必没有道理。


  办公室里电视未关,此时正好在播新闻,某某财经大师分三个要点剖析深港通之必要,舌灿莲花,简直快灿出一片莲池。


  时樾脱下外套,在沙发上坐下。


  眉目间露出稍稍疲惫。


  阿德知道他从李Sir家中回来,低声问,“我放热水先?你冲个凉。”


  时樾揉着额角,点点头。


  又抬起头来,对阿德微笑,“谢谢你。”


  阿德顿一顿,喉结微动。boss本来已经这样靓仔,还年轻富有,又礼貌绅士。他如此柔情地盯着一个人的眼睛,同他讲多谢,眼中只得这个人的身影,谁能抵挡?无怪乎外间俗世男女们要为他头破血流,争摞号码牌。


  阿德有些慌乱地退开。


  时樾没有注意他。电视上的画面变了,女主播神色凝重,似乎“翡翠”重卷而来。“插播一条新闻。廉署刚发布对警务处处长曾向荣先生的搜查令。警务处也证实了这一消息。关于曾向荣收受利益妨碍司法公正一案,因加入新的人证得到突破。据悉,曾向荣是回归以来受到廉署调查的香港警方最高管理人员……”


  时樾摸出手机,打开whatsapp。


  找到“澳洲小煞笔”,没管满屏的消息提示。点击“删除”。


  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,打开唱片机。唱片里放的是昆曲《牡丹亭》。袅袅的声音四下溢开,这里忽然不像香港了。甚至不像二十一世纪。他站在窗前,喝了一口水,冰水冰棱棱地划开食道,直抵胃部。窗外高大的乔木被狂风肆虐,蜡质肥厚的叶片噼里啪啦作响。他远远地看着,一双眼睛就像无机质的玻璃,透彻,平静,无声无波。


  “径曲梦回人杳,闺深佩冷魂销。


  似雾濛花,如云漏月,


  一点幽情动早。”


  时樾闭上眼,指尖伴着旋律,轻轻敲打玻璃。


  “……科大论文造假老师传被内地退货。据悉,13年科大讲师常剑雄因被查出论文造假而被学界封杀,转向内地。而近日有传……”女主播的声音和崔莺莺混在一起。


  敲打声缓缓停下。


  时樾睁开眼。


  似一片幽蓝海域亮起重重妖火。


  “轰——”一声雷鸣,撕裂层云如重楼。


  暴雨倾盆,淹没城池。






  

  雨刷疯狂甩动,来自南太平洋的雨水却不为所动,仍在车窗上滚滚流淌,大有泛滥之势。


  时樾摇下车窗,雨水立刻飞溅进来。他侧头看了一眼西点屋门口挂上的“closed”牌子。牌子做得很精致,围着一圈奶油状的玫瑰花。店面里透出暖色的灯光,有人仍在忙碌。


  时樾犹豫了一下。


  如果下车去敲门,当然还是会得到接待,可以买到甜点。但是此刻下车,又有被洪水卷走的危险。


  一把折叠伞撕裂成无数条,啪一声将自己拍打在挡风玻璃上。正对着时樾的脸。


  “……”


  时樾决定掉头。


  “hold on!hold on!”伞的主人看见他亮起的车灯,以百米冲刺速度冲过来,双手刚好抓住正在缓慢上升的车窗。


  家俊没想到买甜点的路上会正面遭遇“翡翠”余威,路上车辆飞驰,他等了好久,唯有这辆车在西点屋门口停下来,给他一线生机。


  但车窗仍稳定上升。


  那线生机摇摇欲坠。


  家俊焦急向车内看去,只见到一个美丽平静的侧面。若在平时,见这种极品,一定留电话请饮咖啡。但是此刻这种平静就显得冷血。


  “警察!”


  家俊一拳砸在车窗上。


  时代怎会如此?举手救命,居然都可无动于衷。


  但玻璃映出他狼狈形容。自己一见,已经心虚气馁。差人就大晒?强迫市民送自己回家,被一个电话打去警署,爹地都嫌丢面。


  家俊举起双手,退开两步,不管车里人看没看见听没听见,“sorry啊先生!”


  但就在此时,车门却打开。


  家俊一怔。


  眼睛缓缓亮起。


  家俊上了车,自然道谢。但时樾看他一眼,微微一笑,礼貌至于过分,“我粤语不好,刚才没听清楚你说话。你不要介意。”


  十足十绅士风度,更显得某人似黄天霸,一身江湖草莽气。


  家俊十分尴尬同惭愧,连连摆手。一摆手,又甩了大串冰冷雨水到时樾脸上。


  他顿时僵住。这下连呼吸都要成罪过。


  时樾神色仍是淡淡的,“可以帮我拿两张纸巾吗?”


  家俊连忙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时樾。


  时樾却没有接。双眼平静看着前方,双手被方向盘占据。


  某种暗示。


  家俊缓缓抿起唇。盯着他的侧面。


  平静的。透明的。美丽的。充满了隐喻。


  他嵌在暗色中的眼睛格外清澈,像是深海中透着光的水母。

  

  家俊抬手轻轻拭去了他侧颊的雨水。太轻了,留下了道道水痕。


  时樾转过头来注视他。让他温厚的指节刮过自己的唇。


  他们对视。


  半晌。


  十月家俊





【李文彬、李家俊、曾向荣等人物来自电影《寒战》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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